恩斯特·康托洛维茨（Ernst Kantorowicz）是20世纪最紧要，也最具传奇颜色的历史学家之一。许多鸿儒身处常青藤环绕的象牙塔里，一世安于书房，咱们往往只可通过其作品了解他们。而康托洛维茨的东谈主生自身即是一部跌宕升沉、精彩纷呈的大戏。

恩斯特·H·康托洛维茨（Ernst Hartwing Kantorowicz，1895-1963），德裔好意思籍犹太东谈主， 20世纪最有影响力的中叶纪史学家之一，专研中古期间的政事、念念想史。

试问有几位学问分子能领有如斯丰富的东谈主生履历：作为舍身为国的德国犹太东谈主主动报名参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刀山血海，参加东谈主称“绞肉机”的凡尔登战役，作为援助奥斯曼帝国的德国军东谈主在土耳其作战（况且蛊卦了德军驻土耳其总司令的情妇），战后作为极右翼准军事组织的成员在柏林和慕尼黑参与了对共产方针畅通的血腥弹压，加入隐秘方针诗东谈主斯特凡·格奥尔格（Stefan George，1868—1933，令无数东谈主倾倒以致中魔的“巨匠”）的圈子（这个圈子里还有弗里德里希·贡多尔夫这样的大学者和刺杀希特勒的好汉施陶芬贝格伯爵），年齿轻轻就写了一部颤动寰宇和历史学界的大书，与20到30年代欧洲的一普遍天才学者趣话横生，作为双性恋者在两个情场上齐春风繁荣，躲过纳粹粉碎犹太东谈主的“水晶之夜”，差未几在终末关头逃往好意思国，坚决约束麦卡锡方针对言论目田与念念想目田的压迫（并因此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开除），为受粉碎的好意思国左翼分子驱驰快什么……

康托洛维茨东谈主生和念念想的两大转化迥殊值得深念念：一是政事上的转化，从德国的极右翼民族方针者（咄咄逼东谈主的爱国者、提动怒器弹压左派、仇法、预防威权方针……），缓缓造成了间隔宣誓反共的民主方针者；二是学术上的转化，从《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Kaiser Friedrich der Zweite）这样文采热潮、深受公众喜爱但在学术圈争议颇多的伟东谈主列传的作者，演化成《国王的两个体魄》（The King's Two Bodies）这样具有里程碑真理但晦涩难解的学术经典的作者。

《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一部列传》， [德] 恩斯特·H.康托洛维茨， 陆大鹏、刘晓辉译，社会科学文件出书社，2025年7月，874页，188.00元

《国王的两个体魄——中叶纪政事神学筹办》，尹景旺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书社，2020年1月出书，936页，188元

康托洛维茨是一个复杂的、酷好的东谈主。我强烈推选人人读读罗伯特·E.勒纳的列传《天神时候：康托洛维茨传》。即使人人对康托洛维茨这个东谈主不感风趣，也不错在这本列传里一行魏玛共和国本事德国的学问界，望望那些才华横溢、风趣横生、个性明显的天才们如安在一个既晦气又极富创造力的期间中生涯和创作。自然，有风趣的话还不错在这本列传里望望德、好意思、英三国在20世纪上半叶的学术圈八卦。勒纳和康托洛维茨同样，是有地位的中叶纪历史学家和普林斯顿高级筹办院的筹办员。他采访了康托洛维茨的许多亲一又和学生，写出了这部有重量、有深度的列传。本文中的先容和分析，就大多基于勒纳的文章。

《天神时候：康托洛维茨传》，罗伯特·E.勒纳，宋宁刚译，广西师范大学出书社2020年出书，520页，99.00元

康托洛维茨最紧要的学术专著《国王的两个体魄》如故有两个中译本，在这里无需赘述，对中叶纪政事神学感风趣的一又友不错自行研读。在此处咱们要详实谈谈康托洛维茨的成名之作——极富争议的《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这本书正如同作者本东谈主同样，复杂且酷好。

康托洛维茨在海德堡大学赢得博士学位的论文，主题是穆斯林世界的手工业合股会（他的不雅点是，穆斯林世界莫得行会，行会是西方特有的东西）。中叶纪欧洲史并不是他的科班专科，那么他为什么要写一册中叶纪圣洁罗马天子弗里德里希二世的列传呢？在很猛进度上是因为受到大诗东谈主斯特凡·格奥尔格的影响。

是以咱们得先谈谈格奥尔格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谈主。

在有些东谈主看来，格奥尔格是20世纪上半叶仅次于里尔克的德语诗东谈主，况且人人普遍欢跃格奥尔格是那时德国文化的领军东谈主物。魏玛本事德国的一普遍学问分子对格奥尔格毕恭毕敬，视他为“先知”“救世主”和“超东谈主”。他也刻意营造超凡脱俗的隐秘愤慨以及“魁首”或“巨匠”光环，他身边的年青预防者被称为“格奥尔格圈子”。一位诗东谈主享有如斯之高的地位，在今天，尤其在今天的中国，只怕是令东谈主难以设想的。

格奥尔格的诗歌和他的圈子具有昭着的精英方针、民族方针、保守方针、好汉预防和反民主气质。格奥尔格虽然幸免径直磋议当下的政事，自后还间隔了纳粹政府让他担任普鲁士艺术科学院诗歌艺术系名誉主席的邀请，但他的许多诗歌，尤其是后期诗歌，显然具有右翼颜色，比如他痛斥魏玛本事德国的“千里睡”，号令精英们为德国的“醒悟”铺路，并提到“诸好汉”的“魁首”。他说，现代世界就像一排零，玩忽加几许个零，但除非一个“一”出现在它们眼前，不然莫得任何价值。格奥尔格的另一位如痴似狂的徒弟、超卓的文体学者弗里德里希·贡多尔夫（Friedrich Gundolf，1880—1931）则在1910年写文章，号令东谈主们折服于一位不可被视为凡东谈主的“元首”。

今天咱们读到这样的翰墨，不免会感到尴尬和警醒。咱们很难说格奥尔格圈子是纳粹分子，但他们对“好汉”“元首”“巨匠”的精英方针的毕恭毕敬，很难不让东谈主梦意象希特勒。而格奥尔格圈子动辄谈起“高明的德默契”（das Geheime Deutschland）时挥之不去的阴沉森的崇高莫测的气味，如果放到同期期的阳光而求实的英好意思，更是显得神神叨叨，只怕会激起学界一阵冷嘲热讽。

“高明的德默契”这个说法出自格奥尔格的一首诗的标题，亦然格奥尔格圈子挂在嘴边的标语，许多东谈主以致认为“高明的德默契”即是格奥尔格圈子的同义词。格奥尔格有一次说，他甘心成为“高明的德默契的天子而非公开的德默契的总统”。在《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的绪论中，康托洛维茨提到1924年“高明的德默契”的这些东谈主为天子的石棺献过花圈，上头就写着“高明的德默契”字样。

康托洛维茨在1933年11月14日发表的抨击纳粹的演讲中叙述了他对“高明的德默契”的默契：“任何东谈主有眼睛看，有耳朵听，齐知谈……直到现在，有另外一个德国，其生命超乎公开的可见的帝国。”高明的德默契并非打算社团，也不是脑海的假造，而是一直在东谈主们身边，“它是像奥林匹斯山同样的圣洁帝国，像中叶纪的圣徒和天神国同样的精神帝国，像但丁的东谈主类社会（humana civilitas）同样的东谈主的帝国”；它是“现在和将来的好汉的世界，是遥远的德默契”。“它从未发生过，从未出现过，但[它]永存不灭地存在过。”高明的德默契是继“圣洁希腊”、基督教的“天主之城”和但丁预示的文艺回复本事平淡化的东谈主文文化之后，第四个季世论的、最终在精神上位列最高的社会。高明德默契的成员的特征，产生于对希腊诸神的“尊崇与爱”。因此，一个东谈主是不是这个社会的“好汉、诗东谈主和智者”，依据并非具体的事功，而是“不菲、好意思与伟大”。有一天，高明的德默契可能与现实的德国等同，但在那之前，东谈主们要保持警惕。

格奥尔格圈子绝顶“高明的德默契”理念，对今天的咱们来说，确定短长常生疏了，其右翼颜色也早就成为批判的对象。自后康托洛维茨也缓缓与格奥尔格圈子拉开了距离，但青葱年代的康托洛维茨如实曾对格奥尔格五体投地，而格奥尔格对《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这本书的出身也有着不容争辩的影响。

这是一册深深地打着“巨匠”格奥尔格的烙迹的书。“巨匠”预防好汉，况且饱读动他的徒弟们撰写好汉的列传。贡多尔夫写了《歌德》和《恺撒》，恩斯特·贝尔特拉姆（Ernst Bertram，1884—1957）写了《尼采》，贝特霍尔德·瓦伦丁（Berthold Vallentin，1877—1933）写了《拿破仑》。这几位传主齐是普遍受到预防的“好汉”。弗里德里希二世这个选题梗概亦然格奥尔格推选的。他认为弗里德里希二世是“中叶纪德默契天子中最紧要的”。在这本书的出书经由中，格奥尔格也费了很大肆气去匡助康托洛维茨，帮他取悦出书社，以致帮他改稿和润色翰墨。

1927年3月出书《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的时候，康托洛维茨还十分年青，而且在中叶纪史学界寂寂无闻。这本书让他整夜成名。首版在一年之内售罄，到1936年如故出书了第四版，售出12000册。要知谈，这恰是1929—1933年大凄凉的本事。在千百万东谈主休闲、普遍德国东谈主腐朽风尘况且吃不上饭的时候，买书短长常虚耗的事情，因此这本书的精深销量也就极度令东谈主诧异。

销售成绩阐发这部列传深得人人的喜爱。它也收货了一些来自学术界的好评。历史学家弗朗茨·坎珀斯（Franz Kampers，1868—1929，布雷斯劳大学中叶纪史西宾）的评价就十分关怀：“一个于今名不见经传的历史学家，果然勇于承担中叶纪范围最辣手的列传可贵……这本书的举座结构有着绝妙的连贯性，每个细节齐引东谈主入胜。那些看似不足轻重的事情被紧密周全地采撷，并协调地纳入举座。其不雅念之富赡、艺术之好意思感，任何摘记齐传达不了。”

《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的最引东谈主详细之处，即是高度文体性的话语，以致因为其文体品性而被法国的文体杂志摘录。康托洛维茨巨额使用夸张的修辞、头韵、古语来收场戏剧性的成果。他还巨额哄骗文体典故，尤其是但丁的《神曲》和中叶纪德默契诗东谈主沃尔夫拉姆·冯·埃申巴赫（Wolfram von Eschenbach）的作品，以及古典拉丁文体和希腊罗马神话。应当很少有东谈主会否定，《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是一部优好意思的文体作品。是以这让身为译者的我踧踖不安，只敢说勇猛而为。

但不是说只是靠出神入化的文笔和极高的文体教学，就能让这本书既畅销又得到专科学者的好评。咱们不可冷漠的少许是，这部书在魏玛德国大受宽待的一个紧要原因是，它相等相宜“期间精神”：它相投了因为一战贪污、割地赔款而倍感闹心和震怒的德国民族方针者对威权方针和非目田方针的招供，以致歌咏。康托洛维茨在书中援用了《伊利亚特》中惟逐一句对君主制的表述：“应当让一个东谈主称帝王，当国王。”《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的第五章“西西里的专制君主”不错算作一部专著，在全书中占了十分大的篇幅。作者在其中解释了为什么不错说弗里德里希二世“创立了西方第一个统统君主制国度”，赞扬了这位中叶纪天子对异端和异教徒的弹压，并否定弗里德里希二世对穆斯林和犹太东谈主的宽宏是因为念念想开明，认为实践的原因是政事上的求实考量。这种视力颇有可取之处，但作者笔端飘溢的对“宽宏”的轻蔑、对“东方式”专制的歌咏，是不言而喻的。

书中歌颂贵族文化，赞扬“忠诚”，说“忠诚”是唯有德默契东谈主才可能有的品性（这话在今天听起来十分滑稽和丑陋）；并为天子的一些极点惨酷的行动诡辩，情理是“用恐怖来总揽不是狂热，而是可怕的势必”。换句话说，只如果相宜所谓“国度利益”的“势必”之事，再可怕亦然对的。我读到这里的时候不禁防不胜防，想起了阿谈夫·艾希曼的丑陋言论：“个东谈主的‘内在谈德’ 虽然好之又好，但起决定作用的身分仍然只是国度指挥东谈主的默契。原因不仅在于他有权免强东谈主们效用，更因为唯有他代表东谈主民行事。是以个东谈主不不错让我方的内在谈德与所接受的命令产生破损，而应该看清这些命令是为了民族的大义，况且信念刚毅地奉行命令。”

是以，自关联词然地，《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绝顶作者自后时常受到的一种月旦，即是有纳粹念念想。好意思国的中叶纪史学家诺曼·坎托尔（Norman Cantor，1929—2004）以致指责康托洛维茨除了犹太东谈主的身份除外，方方面面齐是纳粹。

今天史学界的舆论是，康托洛维茨自然不是纳粹，他在纳粹上台以前和在朝之后齐对其作了严厉的质问。公允地说，预防威权方针和预防“好汉”等念念想，虽然与纳粹念念想有重复，但毫不是纳粹独到的，而是与魏玛本事保守派学问分子的普遍念念潮筹办系。康托洛维茨即是源自阿谁世界的东谈主，他在那样的环境里有那样的念念想，并不奇怪，况且有这些念念想的东谈主未必就会自动成为纳粹。比如康托洛维茨在格奥尔格圈子里的一又友施陶芬贝格伯爵，显然亦然一个有威权方针念念想的、反民主的保守派。这位伯爵“轻蔑东谈主东谈主对等的谎话，接受自然的等第制”。但他自后成为刺杀希特勒的烈士和德国的民族好汉。在施陶芬贝格眼中，不服希特勒是“贵族的义务”，他的指标也包括在战后德国的新社会结构里为贵族获取显要的位置。这些历史局限不可减损他奋起不服暴政的果敢善举。

康托洛维茨一度是仇恨法国的极点民族方针者，在1922年说“法国东谈主会引起我生理上十足的恶心，因为他们的恶浊，以及那一张张揭示他们所佩戴的浑浊的边幅”。但他自后到了法国，与法国东谈主有了较多战斗之后，缓缓能够观赏法国之好意思。他也一度对英国的目田方针和民主十分不屑，但到了牛津大学之后，也变得亲英起来。流一火好意思国、隔着大洋履历“二战”之后，他更是对希特勒德国无比嫉恨。这位大学者在相比健康的愤慨里，缓缓熟识了，完成了从右向左转的动作。有时即是他自身的转化履历，让他对暴政和专制极度明锐和脑怒。1949年，在麦卡锡方针盛行的好意思国，反共仇共成为一股波浪。康托洛维茨供职的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要求西宾们宣誓效忠宪法，并保证从未加入过、以后也不会加入共产党等左翼组织，并对间隔宣誓者以开除相恫吓。

康托洛维茨曾经是真刀真枪地与共产党拼杀的“白军”，如果他如故当年的他，那么这样的“反共宣誓”对他而言似乎是铿锵有劲的。但此时的他发出了严正的抗议：“[希特勒政权的起家]即是这样发生的。最先的誓词是那么慈详，简直难以察觉其中有任何令东谈主反感之处。接下来的誓词会更顽强！……这是典型挑动家的权略，通过将特立独行者贴上非雅典东谈主、非英国东谈主、非德国东谈主的标签，将最忠实的公民，而且只将最忠实的公民，带入良知的破损……”在坚决捍卫言论目田、念念想目田和学术目田的同期，他也暗示后悔我方当年参加过“白军”。

是以，咱们要明确，《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的非目田方针念念想是有着久了的期间烙迹的，是产生于具体环境的。作者本东谈主自后和那种期间精神划清了界限，以致因此要和我方的这本芳华之作拉开距离，在战后一度间隔允许该书重版，因为缅想它“有饱读动一种落后的民族方针的危境”，但也反对将此书视为纳粹方针的宣传。

今天的咱们阅读此书时要隆重它的期间配景，要保持警醒和批判性，但也不应当脱离历史要求地对其进行无根据的抨击。

在魏玛本事，威权方针念念想不是《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招致月旦的原因。学术界对它的第一普遍评，即是它太不学术了。领先，从时势上来讲，这本书与传统的、正规的学术书大相径庭，莫得一个脚注，莫得给出任何汉典起首。那么，这是不是一册不靠谱的“民科”之作？自然不是。莫得采用学术体例，是康托洛维茨专门为之，亦然因为受到格奥尔格的影响，毕竟这位“巨匠”就十分厌恶学术八股，曾讥讽谈：“对方正东谈主来讲，五十本书就充足了。其余的齐是‘栽植’。”

但康托洛维茨梗概也有点胆小，或者说不悦足于被认为是“往往畅销书”作者，是以他自后花了很大肆气，写了一部哄骗自如的《续篇》（Ergänzungsband），给出了《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所参考的文件字据，这下子就让月旦该列传缺少学术性的东谈主们哑口窘态以致心悦诚服了。按照剑桥大学中叶纪历史学家、另一位弗里德里希二世众人——大卫·阿布拉菲亚（David Abulafia）的说法，《续篇》于今仍然是“学者们的遥远的参考书”，其学术地位是不容争辩的。在学术上，《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的部分不雅点已收受到了后世学界的更新或批判，但该书的许多部分仍然具有极高的巨擘性。康托洛维茨的一项不可隐匿的史学孝敬即是分析了弗里德里希二世的立法职业，以及他怎样诞生一个原始的官僚国度（区别于中叶纪的贵族封建制国度），并创办第一所平淡的中叶纪大学。这本书对弗里德里希二世援助翻译家与科学家的行状，以及对天子我方的鹰猎的筹办，在学术上也具有里程碑真理。

不外，虽然《续篇》给出了参考文件，但《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采用的材料也引发了争议。兰克以来的德国史学强调“客不雅”，“如其真正的发生”（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那般再现事件，是以要肄业者努力寻找“可靠”的汉典，如信件、公约、遗嘱，唯有在缺少这些文件字据的时候才拼凑采用中叶纪纪年史，但要对其加以严格的文本月旦。这即是正宗史学的“实证性”。

而康托洛维茨不追求所谓的“客不雅真正”（21世纪的咱们知谈，这自身亦然一个十分可疑的观点），而旨在“绘图般地看”，从而塑造东谈主物的“形态”（Gestalt）。是以他时常使用“非实证”的材料，比如外传、预言、颂词、宣言和庆典圣歌。举个例子，弗里德里希二世的母亲康斯坦丝皇青年下他的时候如故是乐龄产妇，为了幸免出现“这孩子并非皇后所生”的谣喙，康斯坦丝在市场广场上公开出产，让众东谈主不雅看，以评释孩子的正当性。这只是个外传费力，但充足精彩，是以康托洛维茨如故用了这个材料，尽管他也加以为止，告诉人人这是个外传，并非信史。另外庆典典礼上的称号用语和颂词，也被20世纪上半叶的德国史学界认为是不“实证”的，但康托洛维茨依然采用了这样的材料。这和他自后的名著《国王的两个体魄》亦然遥呼相应。

在今天，史学文章哄骗外传、预言之类的材料，只须加以合理的考证和分析，是完全方正的，而且不错很好地渲染愤慨。但在那时，康托洛维茨这样作念却是创新性的，因此招致了真贵实证的德国史学界许多东谈主的炮轰。

实证派的历史学家也反对康托洛维茨的飘逸文笔，认为历史写稿应当是冷静、克制、“客不雅”的，要幸免夸张，幸免娇媚的神志。康托洛维茨（以及贡多尔夫）却主张用“神志燃烧历史写稿”。对于这少许，今天的咱们只可这样默契：历史有许多种，历史写稿也有许多种，并不可说某一种是“正确的”、其他的齐是“无理的”。

不外，《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预防文体抒发的历史写稿手法，如实不是很有德国特点，而是和英国的史学传统有异途同归之妙。我在采访英国历史学家理查德·埃文斯爵士（Sir Richard Evans，1947— ）的时候，听他对英德史学传统的分辩作过极好的详细。他认为：“英国的史学传统更有文体颜色，而德国的史学传统更有社会科学的颜色。英国的史学自然具有科学的严谨性，但在抒发上更文体化。英国的这种文体化的史学传统不错追溯到麦考莱和吉本，再往后即是G. M.特里维廉（G. M. Trevelyan，1876—1962）那样的辉格史学家。今天的英国历史学家在很猛进度上仍然遵从着这种文体传统，包括我的前共事大卫·阿布拉菲亚等。是以英国的史学文章具有较强的可读性，是受过栽植的人人能够观赏的，但同期也督察着很高的学术水准。而德国不是这样。德国史学更像是社会科学，而不是文体，况且一般也不以人人为指标读者。”

埃文斯主张，历史学家应当走出象牙塔，向公众发声，为公众服务：“有许多种不同的历史，也有许多种不同的历史学家。整理和筹办古代文件很紧要，即便这样的文件在全世界可能唯有几十个东谈主读，但它不错流传千古。但我认为，只须我方有智商、有契机，学院派的历史学家应当向公众发声，与公众相通，从事提高传播职业，饰演起‘全球历史学家’的变装。因为历史学有助于东谈主们对现在事务（不仅是政事的，还有社会的、文化的）的默契。我折服，历史学家有职业、有义务向公众发声。”

埃文斯如故算是老一辈的功成名就的资深学术历史学家。比他年青的英国历史学家和作者当中，有许多东谈主的想法与他访佛。比如“八零后”丹•琼斯（Dan Jones）是剑桥大学的历史专科磨真金不怕火有方。琼斯的《金雀花王朝》《空金冠：玫瑰干戈与齐铎王朝的崛起》等往往历史作品在全球齐颇受宽待。在2015年接受我的采访时，琼斯暗示：“我认为，如果你的写稿水平不够，即便你是伟大的历史学家，也不可诱导东谈主们去读你的书，那么学术筹办就造成了一种学问的虚荣了……历史是东谈主类得手与失败的总额。历史是最伟大的材料，有些东谈主却把它搞得很枯燥乏味。要想把历史弄得没趣，真得相等努力才行。我合计，把历汗青写得没趣，应当算是刑事犯警。”

另一位英国历史学家、曾荣获沃尔夫森大奖（埃文斯曾经获该奖）的安德鲁·罗伯茨（Andrew Roberts）、《拿破仑大帝》等书的作者也暗示：“写那种千里闷无趣的历史学论文，只可摆在大学的书架上，莫得东谈主去读，这令东谈主黯然。如果你想当历史学家，就必须得有东谈主读你的书。那你就必须领有优好意思的、诱导东谈主的文笔。这样智力诱导读者，让他们想读更多。是以，伟大的历史文章，也必须是伟大的文体文章。”

是以，我认为，《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的文体颜色非但不是减分项，反而应当是加分项。它得到人人宽待，它的畅销，非但不是罪孽，反而应当是值得赞扬的。

在今天，抛开了威权方针的历史背负，对历史编纂学、“历史真正”的观点以及文体入史的手法也有了新的把合手之后，咱们应当能够排深奥纷地观赏这部史学经典和文体名著，去热爱康托洛维茨的飘逸文笔和紧密入微的学术筹办。这梗概是《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在21世纪得到一定进度的“回复”的原因之一。勒纳说今天如故没东谈主读这本书了，这显然是错的。我用来翻译的德文原本是Klett-Cotta出书社的2016年版在2021年的第六次印刷，平均一年一刷，显然不是没东谈主读。而英国Head of Zeus公司在2019年重版了埃米莉·洛里默（Emily Lorimer，1881—1949）的英译本，梗概阐发英语国度也对这本书产生了新的风趣。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英译者洛里默是个奇东谈主，曾在齐柏林三一学院和牛津大学学习现代话语，懂得德语、法语、荷兰语、丹麦语、梵语、阿拉伯语等多种话语，与身为酬酢官和军官的丈夫全部游历过阿拉伯世界。她如故20和30年代最早向英国公众揭露希特勒急躁实践的西方记者之一。她于1931年出书的《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传》英译本十分出色，以致在修辞抒发上简直和原著同样天真有劲，得到了康托洛维茨本东谈主的高度赞扬。他说译本“精妙绝伦”， 我方的语调被传达得如斯惟妙惟肖，让他吃惊不小。

不外，据我不雅察，这个英译本有巨额翰墨脱漏，许多较难的段落径直跳过不译，细节无理也有不少，比如将弗里德里希二世的外孙Friedrich der Freidige（勇敢的弗里德里希）译为Frederick the Peaceful（和平的/平缓的弗里德里希），梗概是将freidig手脚了friedlich。再比如，洛里默将Florenser修会误译为“佛罗伦萨”（Florenz），这亦然一个淘气的无理。

咱们今天不需要（而且不应当）全盘接受康托洛维茨对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的阐释，但有必要了解一下这位天子的接受史，即历代的东谈主们怎样看待他。弗里德里希二世的历史形象与地位一直是很有争议的。中叶纪教化质问他是敌基督、异端分子、渎神者、暴君和粉碎教化的大恶东谈主。他的维持者和仰慕者则把他尊为弥赛亚与“和平天子”。

1257年之后，德默契流传起了弗里德里希二世并未故去，将会重返东谈主间、赈济万民于水火的外传。以致出现了一些冒充弗里德里希二世的江湖骗子。其中最得手的是所谓的“木屐迪特里希”（Dietrich Holzschuh），也称提勒·克鲁普（Tile Kolup）。他于1283/1284年在科隆冒充弗里德里希二世，受到利弊宽待，聚合了不少侍从者，大模大样田主理起了朝会，还用伪造的御玺发布诏书。那时的德默契国王哈布斯堡的鲁谈夫不得不汇注一支队列来弹压这个假天子，将他处以火刑。

但天子必将重返东谈主间的信仰果真太深入东谈主心，自后还一直有东谈主冒充弗里德里希二世，终末一个假弗里德里希于1546年不甘寥寂。通俗从1420年起，东谈主们折服弗里德里希二世在屈夫霍伊泽山（Kyffhäuserberg）上徬徨。自后的外传把他的祖父巴巴罗萨与他稠浊，再往后的民间外传就认为屈夫霍伊泽山上千里睡的是巴巴罗萨了。到19世纪初，民族方针兴起之后，德默契东谈主合计巴巴罗萨这样纯正德默契的东谈主物，比弗里德里希二世这样的“意大利东谈主”更适配合为德默契传奇的材料。因此19世纪的德国中叶纪史学家基本上把弗里德里希二世抛在一边，因为他在“小德默契”（主张以普鲁士为主体融合德默契，强调德默契民族方针、摒除奥地利）和“大德默契”（主张以奥地利为主体融合德默契，接纳奥地利帝国境内的捷克、匈牙利等民族）两种念念潮那处齐不迎阿。抱有“普鲁士的”“小德默契”理念的历史学家对弗里德里希二世颇有微词，因为他是半个诺曼东谈主，更爱意大利南部而不是德默契，而且他赋予德默契诸侯近乎主权的职权，实践上葬送了德默契的融合。在德默契民族方针者看来，德默契历史上的遥远割据分裂是莫大的玷污，而弗里德里希二世应当对这种可耻的时势负责。而抱有“大德默契”理念的历史学家也不喜欢这位天子对德默契的“出卖”以及他的反教宗计谋。康托洛维茨的作品实践上是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的第一部富裕而严肃的列传。

我很侥幸有契机将康托洛维茨的这部“将对于以前的学术和对于将来的预言水乳会通”的“史诗般”（阿布拉菲亚语）的列传翻译成汉文。康托洛维茨的丽都文笔和许多令东谈主有目共赏的翰墨游戏齐很难忠实准确地传达到汉文当中，在翻译时我时常感到魂不附体、惊惶失措。我只盼愿我方的职业能够激励读者对康托洛维茨和弗里德里希二世这两个历史东谈主物的风趣。

汉文世界里有东谈主将作者的名字译为“坎托洛维奇”，这如实是好意思国东谈主对他名字的常见读法。不外我仍然按照我方的习气采用了德文读法，即康托洛维茨。毕竟这是一册对于德默契的书，由一位德默契学者写成。本书触及到德语、法语、意大利语等多种话语，东谈主名往往很难翻译。我摄取的基本原则是：对于在汉文世界已有通译的，使用习气的通译，如对于西西里诺曼王朝的国王，我采用“罗杰”而不是法语的“罗歇”或意大利语的“鲁杰罗”，尽管“罗杰”其实是从英语来的；对于传主本东谈主，我采用德语的“弗里德里希”，无须较旧的译法“腓特烈”，也无须意大利语的“费德里科”。对于着名度较低、莫得通译的，我尽量宝石“名从主东谈主”的原则，比如将Walter von Brienne按照法语发音译为“布里耶纳伯爵戈蒂耶”。康托洛维茨对许多专名的拼法与现代的习气已有收支，我在有些方位作了修改。康托洛维茨在本书中信手拈来地使用拉丁文和古希腊文，在这方面我得到了我的一又友、青年古典学家罗逍然的匡助和指挥。对于书中的意大利文，我讨教了北京番邦语大学的李婧敬西宾。康托洛维茨的德文采丽而复杂，常灵验词古奥或否认之处，我时常讨教南京大学德语系的钦文本分。在此向三位关怀动手相助的本分暗示针织的感谢！还要感谢慕尼黑的丁娜博士匡助我搜寻和购买汉典。感谢当初匡助我学德语的桑德拉·措尔格。还要感谢我的多位学识富裕、严谨肃穆的一又友阅读和审校了部分或全部草稿，或者匡助我征集汉典，对我匡助甚多，他们是（按照姓名拼音摆设）：李若依依、刘怡然、邵妍、汤君烨。自然，书中不免有漏洞，盼愿得到读者的月旦指正。

本文系《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一部列传》译者序，彭湃新闻经授权刊发。《弗里德里希二世天子：一部列传》， [德] 恩斯特·H.康托洛维茨著， 陆大鹏、刘晓辉译，社会科学文件出书社，2025年7月，874页，18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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